▲ 张燕生 著名刑辩律师、念斌案辩护人

人生没有“半山腰”

——记刑辩铁娘子张燕生

文 | 吕娟

在法庭上,她不把自己当女人看,像出击的猎豹,凶猛、敏捷;但她又实实在在是个女人,美丽、倔强、心软、爱掉眼泪。她相信人生没有坦途,于是直面病魔,闯过孤独,“有志上高山的人决不在半山腰停着”,这是她的信条。柔弱与坚韧像两面镜子,在她身上矛盾着闪光。

与张燕生约好了见面的地点,记者却走错了楼层。她打来电话,问清我的位置,让我在原地等她。没多久,一转身,见她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微笑着小跑过来,敞开的大衣被风扬起衣角。

这是第二次见张燕生,她没有明显的变化,面容清瘦了些,化着清淡的妆,说话时眼睛亮亮地直视着你,微笑的时候左嘴角微微挑起,眼角漾起温和的细纹。

张燕生的腋下夹着一本硬皮书,坐定后,她抽出书中夹着的一张字条。她说,这是她从这本《世界著名大律师辩护实录》中抄下来的自己最喜欢的一句话,她和说这句话的英国大法官帕里有着强烈的共鸣。“一个优秀的律师,必须同时具备七大素质—诚实、勇敢、勤奋、幽默、雄辩、判断力、友谊。”她说,“看到没有,雄辩只排到第五”,接着肯定地说,“做律师,诚实是首要的”。

一、我爱较真儿

听说我们采访的主题是“刑辩铁娘子”,张燕生笑着说挺好,笑容里甚至有一丝羞涩。但她不喜欢我们把性别作为划分这个领域从业者的标准。“法庭就是个战场,没有人会因为你是女人就心慈手软。”她说。

在刑事辩护领域,张燕生是大多数同行公认的好律师,而她女性的身份无疑给这个“好”又增添了凤毛麟角的意思。在她几十年的职业生涯中,有很多孤注一掷的转折,比如在自己40岁的时候毅然辞去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刑庭法官的职务,创办了自己的律所;比如任律师12年间坚持以接收入最低的刑事案件为主业,即便是在“1996到1997年刑事辩护律师处境最艰难最没有希望的日子”。“你无法想象在中国,能坚持做一个刑辩律师需要多大的意志力与勇气,我坚持下来了,我想是因为我天生是一个爱较真儿的人。”

张燕生谈到了不久前她为一个被检察机关起诉贪污与私分国有资产罪的国有企业经理做辩护,官司从去年4月打到11月,期间,她做了大量调查与访问,收集到很多证明被告人无罪的证据。庭审持续了两天半,但她被允许的发言一共不超过20分钟。“一再被打断,法官很不客气地对我说,你能不能简单点啊!”一审结果,被告人被按私分国有资产罪判刑,“哎呦,当事人快崩溃了,他是按照政策把钱给员工上了补充养老保险啊”,她摇着头,惋惜与挫败感杂陈于色。

事实上,从业12年来,张燕生已习惯了被这种挫败感纠缠。脱下法官袍后的第一天,她就体会到了身份变化所带来的心理落差。“你去公安机关,他们对你呼来斥去;在法庭上和公诉人对抗,他们蔑视你;在很多法官的眼里,你就是第二被告。没有人认为你是名律师就该怎么样,是个女人就该怎么样。”

1996年和1997年《刑事诉讼法》修改前后,是非常令刑辩律师沮丧的一段时间。“我们可以说一点地位都没有,1997年新刑法制定,热了一阵子,但马上就冷下去了。大家突然发现,特别不好玩,那是血淋淋的现实,身边的律师朋友在履行职务时一个个被抓进去了,很多男律师都退缩了。”

张燕生说回想起来,自己办理的很多案件都心有余悸。找自己辩护的当事人忽然失踪,电话被监听,受到威胁与恐吓。那时耳边经常有个声音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自己也三番五次地答应家人不做了,但是当愁容满面的当事人找上门时,她又控制不住自己了。

女人的概念对她的影响有多大?她反问,母羚羊在逃生时就一定会比公羚羊跑得慢吗?随后摇摇头。这个时代,性别的概念已经越来越模糊了,在法庭上,说得严肃点就是枪林弹雨,子弹是不辨男女的。

12年前刚入行时,张燕生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法庭上法官、公诉人甚至旁听群众眼神中所传递的信息“不就是个女的吗?”“那时我就不动声色地想,我就是一只小猎豹”,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与狡黠,“走路的时候悄没声儿的,趁你不注意咬你一口,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张燕生原先一直留着长发,温温婉婉的模样,同事说她像搞公关的,她当了真,回头就剪了利落的短发。爱较真儿,这是熟悉她的人对她的评价,她不否认,说这是骨子里的。张燕生出生于1954年,家里的老二,娇贵的哥哥和体弱的妹妹夺去了母亲大部分的精力,父亲又是个“酱油瓶子倒了都不会扶的大老爷们”,这给了她很宽松的成长空间,“像杂草一样吃苦,但自由地生长”。婚后,丈夫是个信奉男女平等的男人,从不掩饰对妻子的赞赏,这又让她如鱼得水,自由欢快地张扬着自己的个性。“他是个思维缜密的人,我俩经常辩论,刚开始我争不过他,但我就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后来我就出师了。”张燕生笑称,或许是这种家庭辩论成就了她在法庭上的表现,言辞犀利,“不饶人”,常常驳得公诉人哑口无言。“但这种表现绝对是有基础的,那就是做好充分的准备工作。”

很多律师潇洒地在法庭现场写辩护词,张燕生认为这说明他(她)不是一个老律师。十几年来她养成了一种习惯,开庭前必须把卷都吃透了,每份证据在第几页,每一页写的是什么,她成竹在胸,即便几十本卷宗,也从不含糊,一个案子的辩护词能前后改四五稿。“没有天才,没有捷径”,她斩钉截铁,“只有功夫下到了,才有雄辩和判断力。”

张燕生举起手里的书,讲了其中的一个典故。一名年轻的律师在法庭上与一位知名的大律师激烈对抗,无数番“拼杀”,当法官最终宣判年轻人一方当事人胜诉时,他却不知去向,最后人们在厕所里发现他在不停呕吐。“我特别能体会到他那种状态”,张燕生绞紧眉头,“律师在法庭上是需要高度兴奋的,脑子特别好使,神经紧张到了极致”,但回到家就能立刻瘫到床上,浑身的肌肉都酸疼不已。张燕生在女儿八岁时当了律师,早出晚归,基本与女儿的生物钟错开。她偷看了女儿小学时的作文《我的妈妈》:“我的妈妈每天很晚回家,一进家门把包一扔,鞋也不脱就倒在床上。”“听听,我在她心目中就是这种形象。”十年过去,张燕生的语气里仍有强烈的不甘,一个母亲无奈的不甘。

二、件件是精品

“诚实就是正直,一个律师如果没有正直的品性,最多是一个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的人,因为你会见利忘义。好多人拿品质不当回事,但无私者才能无畏,你才能真正付出一切代价去为当事人合法权益争取。”

“我挺正直的”,张燕生毫不吝于对自己这样评价。

走到今天,她要求自己办的案子“件件是精品”,所以她经常被痛苦感折磨,因为“在中国,刑辩律师所能获得的空间是微小的,你在法庭上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但却无力左右结果,而且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习惯了,张燕生学会了自我加冕,“很多案子是败诉,但虽败犹荣”。

2003年3月,演员高虎在青岛拍戏过程中,驾驶道具车不慎将剧组灯光师挤在一电线杆上,致使后者失血性休克死亡。2004年7月,青岛市南区人民法院一审判决高虎构成过失致人死亡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高虎不服上诉,委托张燕生做其辩护人。

张燕生为此几次跑到青岛,查看车祸现场,后找到电视台,把车祸当时几十秒的录像一帧帧地分解开,一秒钟就有25帧,从画面中发出刹车声响时起数地上的格子,再到熙来攘往的现场,旁若无人地拿着尺子趴在地上一个个量格子的大小。反复的验证后,她计算出,高虎是在距离电线杆8米远的地方实施刹车,其时时速为20公里/小时。她翻阅了大量关于汽车维修与制动的书籍,证实以此行驶的正常的该品牌车辆在两米五的距离就可完全把车刹住。随后她走访了清华大学汽车制动方面的专家和很多修车师傅,他们都表示,只要汽车放气螺丝松动,就会造成汽车瞬间刹车失灵的可能性,而其时,她已掌握了“警方曾于2003年4月8日对事故车进行第二次制动系统专项检测时因放气螺丝松动发生同样刹车失灵现象”的有力证据。

“判定一个人有罪,必须排除一切合理怀疑,更何况我们已有充分的证据证明高虎不存在过失。”张燕生持着证据在法庭上据理力争,但却没有改变终审维持原判的结果。

“高虎后来对我说,张姐,我信任你,我知道你做到家了。”张燕生以此自慰。

两年前,一个漂亮的女孩找到张燕生,执意让她为自己辩护。女孩曾多次被她的办公室主任性骚扰,一次主任趁办公室没人又对其实施骚扰时,女孩忍无可忍,拿起桌上的书、笔和瓶瓶罐罐朝他砸去,随后报了110。第二天办公室主任说他被女孩砸来的乳液瓶击中耳部导致耳膜穿孔,经过法医鉴定为轻伤。在无证据证明对方有性骚扰行为的情况下,女孩被捕,随后被取保候审。

什么原因能导致耳膜穿孔,这是张燕生认为首先需要搞清的。为此她和助手查阅了大量耳科书籍,并走访了若干耳医学专家,得到的结论是:造成耳膜穿孔一般只有两种原因,一种是闭合性气流,比如大力掌掴,另一种是超强声波,比如爆炸。后者原因自然被排除。而通过反复试验,他们发现,这个牌子的乳液瓶子任何地方都是圆滑的,根本不可能造成闭合性气流,因此,他们对法医鉴定提出质疑。另外,检察院取证的照片上有乳液打到墙上滴落的痕迹。而张燕生和助手根据观察认为,墙上的乳液是事后被人为挤上去的,因为真正的液体喷溅肯定会留下喷溅点,况且他们也反复试验,结果是用再大的力气也无法使乳液从瓶中溅出。

张燕生捧着几寸厚的医学书上了法庭,提出了自己的辩护观点,“公诉人的表情嗤之以鼻,法官也觉得可笑,认为我们英美电影看多了。

“今天开车来的时候我还在想,我们做刑事辩护的律师,就像在高速路上驾车,上路了,没有回头路,只能往前。”

几次欲罢不能后,她这样劝慰自己:“我就当自己是铺路石,我们这一代也许不可能创造什么辉煌了,但总还是能拿着刀斧,砍出点荆棘路的吧。况且,目前刑辩律师的状况已经有所好转,这是好兆头。”

三、“不在半山腰待着”

很多人认为张燕生是个漂亮女人,但她一味摇头否认:“我顶多是有点韧劲儿十足的气质。”她也不相信自己是很讨异性喜欢的类型,“我觉得很多男人挺怕我的”,她歪着头,认真琢磨了良久,似乎挺没有自信。

张燕生颇为自豪的是,女儿遗传了她不服输的性格,“是愈挫愈奋型的”。她曾对女儿说,说女人天生逻辑思维能力差的人纯属胡说八道,女人照样能学好数理化。女儿记住了妈妈的话,虽然不喜欢理工,但数理化门门拔尖。高中毕业,女儿选择出国读心理学,张燕生不反对,但难掩落寞与愧疚,律师与母亲两种角色常年的拉锯战,使女儿对她的职业“积怨”已久,而自己又无法逾越。

采访进行了大半,记者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她6年前那次的身患重疾。张燕生不以为意地笑笑:“病因很难说清楚,但肯定和累有关。”

1996年,张燕生的母亲因病去世,1998年,哥哥又因车祸丧生,1999年,律所因主涉刑事案件收益不佳遭遇瓶颈。张燕生的体能与情绪都陷入低谷。“白天出去什么都看不出来,晚上夜深人静躺在床上就哗哗地流眼泪。

张燕生说自己其实是特爱哭的人,但哭归哭,眼泪掉完,扭脸明天继续做“撞南墙”的事。

“那时累到什么程度呢?”她回忆,白天处理完案子,深夜拖着疲惫的身子想回家赶紧休息,一推门,家里坐着一个上门咨询的,都等大半天了,她无法拒绝,但干涩的眼睛压根就睁不开了,于是先捂着左眼,让它“睡会儿觉”,等右眼坚持不住了,再换过来。

2000年,张燕生的身体亮起了红灯,她被诊断为乳腺癌,随后接受了手术和近一年的放疗、化疗。但她奇迹般地没有掉一滴眼泪,“我很快想通了,自己是幸运的,有治愈的机会,还能进入全国最好的医院。”那段时间,卡耐基的《人性的弱点》帮助张燕生重建了心理健康。“我忽然想,自己不是一直抱怨没有时间学习吗?这是老天给我机会了。”头发掉没了,脸上、舌苔、指甲盖全因化疗泛着中毒症状的青黑色,但张燕生的心却因即将重返校园而兴奋,她报考了中国政法大学的民商法研究生课程。2000年夏季的一个周六,气温高达42度,她一如既往地戴着假发套坐进空荡的教室,前来听课的同学寥寥无几,仅有的几个还在诧异地打量着这个“气色极差,并不年轻的女同学”。

2000年10月,做完最后一次化疗,张燕生兴奋地计划着回归律所团队,尽管那时她虚弱得只能夹着双腿,弓着腰蹑手蹑脚地缓行,否则心率动辄升至130。

2001年1月,经过一段时间的体能训练,她回到律所。“那次我真正感到了极端的痛苦”,从还是小伙子起就跟自己并肩奋斗了多年的同伴们毫不掩饰地对她表示,他们无法信任一个病人,刑辩这条路太苦太累,不想干了。

张燕生成了孤家寡人,大病初愈,花了十几万元的医药费;律所要维持,就要续交房租;没人愿找一个病人打官司,收入为零。“压力太大,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回家就哭,然后在心里赌誓:‘张燕生不干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她不在人世了。’”

那段时间张燕生找到了宣泄的途径,就是天天跑到健身房健身,顶着一头刚长出发茬的毛寸,大汗珠啪嗒啪嗒不停往地下掉,心跳倏地升到180…很快,她高兴地发现,运动成了自己强健身体,缓解压力的良方。

“聪明的人勇于提出自己不行,可更聪明的人会去研究自己怎么样能行。”时至今日,张燕生的律所恢复了正常运营,但仍会时时面临各种问题,她认为这很正常。“每个人面前都没有坦途,需要你自己去披荆斩棘。”她说,小的时候就听说一句话:“有志上高山的人决不在半山腰停着。”自己既然选择了刑辩这条路,就没有理由半途而废。

近三个小时的采访接近尾声,偶然聊到爱好,“我最喜欢的是艺术,曾幻想自己能拿着刻刀成宿地投身雕塑”,张燕生的眼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但是命运把你往这条路推”。“人的潜能是多方位的,只要你用心,就能做成。”

原载：《法律与生活》2006年第5期

想要成长，必定会经过生活的残酷洗礼，我们能做的只是杯打倒后重新站起来前进。上面关于著名专业辩护律师的信息了解不少了，酷斯法希望你有所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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